厦门五月的天,亮得刺眼,也热得发疯。
刚过早上九点,太阳就像烧红的烙铁,无情地灼烤着大地,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,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灼烧感。
王小木拖着那只早已褪色、边角磨损得露出灰白底色的廉价行李箱,站在“宏光智能电子厂”巨大的铁灰色招牌投下的阴影里。
汗水争先恐后地从她额角、鬓边渗出,蜿蜒爬过苍白的脸颊,最终砸在洗得发黄、几乎看不出原本是500块高级白色衬衫,领口上旧标签,洇开一小片更深的发旧折痕。
她身边挤满了人,年轻的男男女女,脸上带着初入社会的茫然或对未来的憧憬,叽叽喳喳,像一群刚出笼的雏鸟。
他们大多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,穿着廉价的运动鞋,眼神里有好奇,有兴奋,唯独没有王小木眼底那片沉沉的死寂。
她格格不入,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照片,突兀地贴在色彩鲜艳的新海报上。
耳边是陌生的闽南腔调、四川话、河南话交织成的嘈杂声浪,嗡嗡作响,吵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。
一个穿着保安制服、满脸不耐烦的男人挥舞着喇叭,声音嘶哑地吼着:“排好队!排好队!别挤!身份证拿在手上!”那声音像钝锯子,一下下锯着王小木紧绷的神经。
一个背着巨大编织袋、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被人群推搡着,狠狠撞在王小木的箱子上。
箱子猛地一歪,差点脱手。
王小木下意识地攥紧拉杆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撞她的人,只是更深地低下头,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那件旧衬衫里。
身体深处残留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猛地唤醒,悄然缠紧。
她想起了另一双手,枯瘦、冰冷、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——那是她亲生母亲的手。
三个月前,在台湾那间私人诊所弥漫着消毒水甜腥气味的走廊里,那双手也是这样,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,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。
“看着我!贱骨头!”母亲林淑莲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庞,狰狞地占据了王小木全部的视野。
她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,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、令人胆寒的恨意,几乎要将王小木吞噬。
林淑莲59岁干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将王小木死死抵在冰冷的、贴着浅绿色瓷砖的墙壁上。
瓷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病号服,瞬间刺入王小木的后背,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。
后脑勺撞在坚硬的瓷砖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“咚”,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漆黑的金星。
“养母死了,她欠我的债可没死!
”林淑莲的声音又尖又利,像淬了毒的玻璃碎片,狠狠刮擦着王小木的耳膜和心脏,“她把你养得白白胖胖,风光了十几年,当你的大总裁!我呢?
我被她害得背了上百万的债!
现在她两腿一蹬死了,这债就该你来还!天经地义!”
王小木感到窒息,那双手像铁钳,死死扼住她的咽喉,挤压着气管。
空气变得稀薄,胸腔里火烧火燎。
她徒劳地张着嘴,却只能发出破碎的“嗬嗬”声。
视线开始模糊,母亲狰狞的脸在眼前晃动、分裂。
她本能地想要挣扎,想要掰开那双手,但残存的理智像最后一根细线,死死拽住了她——不能动,不能反抗。
一动,就全完了,她花了三天,在地狱般的德化精神病院里,用最极致的沉默、最空洞的眼神,才好不容易“表演”出了这个被诊断为严重自闭症、对外界毫无反应的“王小木”,才骗过了医生,也骗过了这个十二年未曾谋面、却在她养母尸骨未寒之际就迫不及待将她从大陆“接”来台湾的亲生母亲,她不能功亏一篑。